SNAPPP:當初是如何受到張毅先生(琉璃工坊創辦人)邀請,舉辦這次攝影展呢?
阮義忠:就是偶然!《人與土地》三十多年前就辦過展覽,也出了攝影集。而我一直有個想法,是到七十歲前可以展出在國外拍攝的作品,本來希望先舉辦《想念.亞美尼亞》展覽,接下來是《日本・1982》,因為這些是我做《攝影家雜誌》時在國外旅行的照片。但當張毅先生知道我有興趣舉辦展覽,馬上就很堅決說想策展,而且要展出《人與土地》,因為他覺得《人與土地》在這時刻重新展出特別有意義。雖然我做事情很有計畫,但也一向很隨緣,一件事情是好事或壞事,關鍵都在你怎麼處理他而已。
SNAPPP:這次展覽《我們忘了的人與土地》在名稱上有什麼意義嗎?希望帶給觀賞者什麼精神呢?
阮義忠:在這我們對這塊土地認同產生極大分裂的時候,希望透過這個展覽提醒大家擁有的過去,雖然現在我們都已經忘了,且充滿對立跟緊張,但那時台灣人根本沒有族群問題,也沒有黨派之爭,更沒有客家人、閩南人或原住民之間的分界。在拍攝《人與土地》的時候,可以感受到人跟人之間的互相信任,但現在信任感完全喪失了,以前勤奮刻苦耐勞的務實價值都沒有了,希望提醒大家曾經擁有的人與土地,所以張毅先生才加上「我們忘了的」這五個字。
SNAPPP:那時候台灣農村和現在有什麼不同之處?
阮義忠:現在台灣農村已經沒有個性了,到處都是觀光景點。那時台灣沒有所謂的觀光產業,也沒有郊遊風氣,一個人一輩子頂多就畢業旅行,也很少有私人交通工具,大眾交通工具也不方便,所以旅行就會租輛大遊覽車。也有另外一種旅行是年紀大了,覺得這輩子總要認識一下台灣吧!像是環島一週旅行,但所謂的環島說實在就是日月潭、阿里山、太魯閣三個地方。
SNAPPP:老師也為《家庭月刊》寫過旅遊專欄,那時是什麼樣的狀況呢?
阮義忠:這個工作就像是一個很特別的旅行,《家庭月刊》本來希望開先鋒做觀光資訊,可是我想讓大家重新認識台灣,像以前我們宜蘭也不知道桃園是什麼樣子,那時旅行就是到台北玩,宜蘭人也不知道去桃園要幹嘛。所以這個計畫不是介紹風景,而是介紹人的生活方式,我在第一期《家庭月刊》的旅遊專欄最後一句話寫:「人的生活方式就是最美的風景。」其實是寫給主編看的啦!也是因為這個工作我才真正了解台灣,真正一步一腳印走遍台灣鄉下,所以這是我的工作,也是我的生活,更是我的理想,那時覺得真的太幸福了啊!
SNAPPP:那時到台灣各地拍攝,大家會抗拒鏡頭嗎?跟現在有什麼不一樣呢?
阮義忠:那時台灣的黃金年代,完全信任陌生人,根本不會懷疑你的企圖,我去他們就開心的不得了。因為根本就沒有人關心他們,也沒有人感興趣,所以每個人看到我都覺得:「哎呀!怎麼有人注意到我們,太幸運了!」所以我才有辦法拍到這些照片,拍完後台灣也慢慢變了,變得沒有辦法再拍了,整個台灣開始懷疑別人,選舉過多也導致族群分裂。坦白說,後來我就不拍了,我寧願到世界各國拍那些沒有族群對立的國家。
SNAPPP:可以跟我們分享一下,1990年《人與土地》在法國攝影博物館展出的經驗嗎?
阮義忠:在法國展覽很平常,因為法國攝影展太普遍了,只是我運氣比較好而已。雖然國立攝影博物館是比較強調攝影科技與發明的展覽空間,但我還是很感謝,畢竟是海外的第一個展覽。《人與土地》其實在哪個地方都很受歡迎,因為感覺很溫暖,可是對我來說,最有意義的展覽,還是發生在華人的地區,大家看到會有一種親切的感覺。我的照片就是一個攝影人觀察到的日常故事,無論八歲到八十歲一看就明白。
SNAPPP:辦攝影展跟攝影集上,選照片、排照片的順序有什麼不一樣呢?
阮義忠:我都是完全一樣,每一個攝影展都嚴格要求按照我的攝影集。《人與土地》在三十年前的展覽也是一樣,我都先編好攝影集,所有展覽照著攝影集走,整個空間配合閱讀方法來展現,展覽就像是本大書一樣。
SNAPPP:老師的作品有種節奏感,跟之前擔任編輯與製作節目的經驗有關嗎?
阮義忠:我覺得最大的加分是聽音樂的經驗。之前有一個廣東的電視台記者說:「我覺得在你的照片上看到音樂性。」我說對!因為拍的時候心中還真的有旋律,不只節奏,我真的有一段音符在腦海當中。
SNAPPP:平常拍攝時是靠直覺按下快門的嗎?
阮義忠:要是在拍的時候還在想構圖問題,那你最有深度的東西都會流失。就像是講話,一直想要怎麼講,那話怎麼會講得好。構圖變成只是經驗而已,拍就是一個反應。
SNAPPP:《攝影家雜誌》被認為是當時最好的攝影雜誌,當時有什麼樣的契機呢?
阮義忠:辦《攝影家雜誌》是因為那個時候大家都不辦攝影雜誌,或都那些很商業的攝影雜誌,我就是盡可能把每一件事情做到最好,這是我做事的態度。第一年《攝影家雜誌》在紐約曼哈頓的報攤上都可以看到,真的是被認為當時世界上最好的攝影雜誌。我認為每一件事情成功,只要做到那個高度,就永遠是最好、最新、不會被淘汰,如果高度不夠一下子就沒有了。
SNAPPP:關於剛成立的「阮義忠攝影人文獎」,主要希望什麼面向的族群來響應呢?
阮義忠:一個獎重要的是得獎人好,不是頒獎人好。再多的獎金、再好的評審,可是得獎人不夠好的話,這個獎就沒有意義。一般的攝影愛好者也歡迎投稿,說不定有可以期待的新秀,可是新秀第一次就得獎其實不太容易,因為這個獎是一個高度的肯定,而不只是鼓勵性質。希望這個獎不只在攝影產生意義,因為目前當代藝術走向是鼓勵觀念的創新,鼓勵個人風格的強力,卻慢慢流失藝術裡的溫度和厚度。現在的東西都很強烈、很酷、很冷沒有錯,可是都不感動人,看了覺得好特別卻沒有觸及心裡。所以「阮義忠攝影人文獎」就是希望得獎人的作品,有那種看了會感動的力量,如果這個做到,那就會影響其他藝術領域,尤其是當代藝術,因為我們現在就缺少這個!
SNAPPP:那還有沒有想要嘗試但是還沒有拍的題材?
阮義忠:我做什麼事情都是非常的隨緣,從來不強求。拍《人與土地》是因為工作,拍《北埔》是因為我想要開始發表作品了。
SNAPPP:如果不當攝影師,想要做什麼職業?為什麼?
阮義忠:不是建築師,就是管家。因為我把家管的很好,任何人到我家都覺得怎麼那麼乾淨,我的廚房、暗房都像沒用過一樣,他們以為我多久沒用暗房,但其實今天早上才在用。這是我的習慣,每天醒來第一件事情就是掃地。我認為一件事情用心就會有樂趣,不用心就變成負擔。你到我家就會心生歡喜,不是豪華的那種,而是感受到每一處都有感情留下的痕跡。
SNAPPP:因為智慧型手機讓攝影變得普及,對此老師有什麼看法嗎?
阮義忠:本來覺得這是年輕人的玩意,可以拍到一般拿相機拍不到的角度,因為手機讓人家不會覺察,所以有可能是一種新的表現,如此而已。當然我也看過用手機拍攝卻擁有創作性,像在大陸有一個專門拍鳥的攝影師,拍得非常超現實,每一張都像夢境,那個創造性給我很深刻的印象。另外就是看到我兒子(阮璽)用手機拍照,我終於對手機攝影有點信心,因為大部分的手機拍照都不太注重構圖,太即興、太隨性了,但我兒子的作品是一種用相機才會那麼嚴謹的構圖,另外也是因為有一種幽默感。
SNAPPP:對街拍(SNAP)下一個定義吧!
阮義忠:沒有主題的話,再怎麼樣拍就是亂拍而已,哪怕是街拍,也要找到一個主題。
SNAPPP:老師覺得年輕一代攝影師該如何找尋自我風格呢?
阮義忠:千萬不要跟流行走,從自己生活出發永遠是對的,因為你的生活總是有別人不可取代的唯一性。所以回到自己的原點,因為你是這樣的人在這樣的環境,才會產生這樣的想法。
SNAPPP:對年輕的攝影師說一些鼓勵的話吧!
阮義忠:堅持才是重要。攝影不能只是興趣,要選定一個方向,不管外在、流行怎麼樣,長時間堅持下去,總會做出一點成績來了。拍出跟你不能分割、無可分隔的關係,這個就是我所謂精神上的血緣!向外觀看、向外關心,然後發現意義所在,透過相機肯定下來,然後在某個意義上就變成一體。就像我的每張照片因緣際會透過相機,跟陌生人擦出生命的火花,每張照片都是火花的停格而已,因為影像不只是一個符號,而是活生生的生命。